华人德与书法批评 ——读《飞鸿万里——华人德致白谦慎一百札》
华人德与书法批评
——读《飞鸿万里——华人德致白谦慎一百札》
■于雷鸣
春节前，华人德先生惠赐《飞鸿万里——华人德致白谦慎一百札》（下简称《飞鸿万里》）。有好书相伴，这个年过得快乐而充实。
诚如该书编者薛龙春所言，“华、白二人的通信，是20世纪文人书札的最后一抹亮色”。阅读此书，我们愈发感佩华人德、白谦慎所代表的那群人，在那个年代所显示出的格局、意志与活力，以及他们为中国书法的多元化发展、为书法史研究走向世界所作出的贡献。
这一百札于我而言，是一份难得的史料。我复读再三，试图以华人德与书法批评为主线，还原出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对中国书坛产生重要影响的几幕场景。
梳理《飞鸿万里》所录华人德致白谦慎109札，关于书法批评的文字较早见于1987年。是年10月5日，全国第三届书法篆刻作品展览在河南博物院开幕。华人德前往观摩，认为总体水平比前两届好，“书风较偏于雅致、含蓄，粗野之作较少，有向传统回归的趋势”。与会嘉宾赴登封游览，“寻访看到了《嵩高灵庙碑》和太室石阙”“一汽车的‘书法家’，居然对《灵庙碑》和《嵩山三阙》茫无所知”。6日，在中国书协主办的座谈会上，华人德为潘良桢、胡伦光未能入展而鸣不平，指出高水平的中青年作品最难过的是第一关，也就是地市书协这一关。上海之所以好作品不多，是因为没有给一些高水平的中青年书家提供机会。这些观点在会上、会后招致非议，都在华人德预料之中：“我的发言直接冒犯了一些人。有机会发言，不说白不说，我在书法方面的事业心，我的秉性和北大四年陶冶出来的敢说敢为的气质，驱使我要说，成名成家不是我从事书法艺术的终极目的，目的是要为我国书道振兴作出贡献，有碍于书道振兴的人和事就应该反对。”这次郑州之行，让华人德感到，成立沧浪书社十分必要，开展书法批评已迫在眉睫。
书社甫一成立，华人德就倡导批评，呼吁同人推心置腹，互投药石，激浊扬清，使被批评者能够接受，并有所改进。他首先将自己推上被批评席：
谭浏阳尝言：“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余每壮其语、悲其志、慕其为人。书虽一艺，时下报刊评述某家之字，悉为谀词，言者�?（zōu）然，彼则飘飘欲醉。实无益于世，亦无益于斯人。虽有疾呼者，而此风未有少息。吾望同人能起而扭转，展开批评，实事求是，身体力行，俾接受、思考、改进之。余固非名家，字不足称，于书坛无贡献，乞同人剖析，切吾要害。苟能儆世，此余之愿望，想亦诸同人之愿望也，万勿有所留情。今倡议能于我社每期通讯作月旦，请自人德始。
1989年9月20日《书法报》头版，刊发《沧浪书社五百天》一文，署名吴胆。兹移录如次：
沧浪书社作为跨省市由中青年书法家自发组织的松散的民间业余社团，自1987年冬至成立以来，至今已500天了。由于她是建筑在充分平等、广泛民主的基础之上，大家能真诚而坦率地进行探讨和批评，所以有很强的凝聚力。这些爱好书法的同道经常在一起切磋、批评，无所顾忌。相互间完全平等，有事集体商量，共同关心，这种良好风气能得到发扬，一直是他们的理想。……平时编印《通讯》，以互通信息、见解，公布财务账目以便共同监督，同时也登载一些短小的论文和批评文字。每当书社开年会，社员都带上自己精心创作的作品，在会上互相观摩评论，人人发言，不作恭维之辞，提倡直率的批评，也让作者发表自己的创作意图和艺术见解。
吴胆是谁？这篇稿子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刊发的？
华人德9月27日致白谦慎一札道出了原委：吴胆为笔名，是文由华人德执笔。为便于说明问题，假托原北大书法社一同学申请加入书社，一问一答，并加议论。稿子写好后，于5月下旬委托沈培方寄给《书法报》，一直未用。后来，华人德向铸公问起这篇稿子，并同意将“不合时宜”的内容删去。原稿2600字，删去五分之四固然可惜，但放在头版，亦足见编辑苦心。
文中讲到的《通讯》，即华人德主编的《沧浪书社通讯》。翻开这份内部刊物，同人之间相互批评的情景依稀可见：余国松批评曹宝麟点画过于清晰；华人德批评余国松框结构的折角太过；潘良桢批评沃兴华变形过度，而储云擅长短线，长线略显逊色；华人德批评沃兴华支离破残，显得不自然……没有人计较这些批评是不是完全正确，因为大家明白，这些都发乎内心。这种真诚、直率的批评，“入木三分骂亦精”！
沧浪书社开展的书法批评，给喧嚣、浮躁的书坛吹来一缕清风。而此时的中国书协，“权力越来越集中，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公开化”“各种全国展，权衡皆操于少数人之手”“评选中的腐败行为不断传出，最终毁掉中国书协所剩无几的威信”。
1990年3月，坊间传出，华人德将出任全国第三届中青展评委。据小道消息说，是王镛、黄?蛄跽赏萍龅模碛墒腔凇岸熘星嗾埂鄙匣窠保谑樘秤杏跋欤艘舱薄；说禄赜Φ溃骸拔业辈坏逼牢匏健Ｈ缯娴娜サ绷耍蚁胧魇髡８镄缕郎笾贫龋沂腔崞鸹饔玫摹！�
1993年，华人德担任全国第五届中青展评委。华人德发现，参展作品中有许多不该出现的错别字，而少数评委竟然对错别字缺乏基本的识别能力。不少评委忙于为自己的朋友、学生拉票，为他们作品中出现的错别字辩解。针对这种现象，华人德写了篇《错别字问题》，寄给《书法报》。在他看来，“获奖和优秀作品中有许多错别字是不应该的，会使观众和读者对评委的文化素质和评选责任心产生怀疑”。他以“西岳”为笔名，撰文批评张森：在日本举办的大阪—上海书法联展，张森送展的《登鹳雀楼诗》，竟然将“迥临飞鸟绝”误写为“迴临”，这是要被外国人耻笑的。
自1993年起，华人德担任中国书协学术委员、全国书学讨论会评委。在第四届全国书学讨论会上，有一篇关于楚金文书法的文章被定在二等奖以上，华人德复看后，认为“文章将一些西周重器和中山国器皆作为楚金文例子来论述，显然犯了常识性错误，于是剔入交流文章中去了。这篇大概是河南唯一一篇原想评奖的，河南可通过大赛、大展、培训等在数年内形成一批写字人才，但理论则不是一下能上去的”。
“评者无顾忌，听者无芥蒂”，是华人德对书法批评的期许。然而，针砭时弊，臧否人物，谈何容易？！“现在书界，像我等真正在做学问，搞艺术，正道直行，敢于和恶势力争斗，敢于批评的能有几人？我们在任何时候都可扪心无愧的”，这是华人德1990年7月20日写给白谦慎的一通长札中发出的感喟。
批评，是推动艺术前进的动力。而高层次的批评，往往体现在学术上的质疑，此所谓“大疑则大进，小疑则小进”。
1989年10月25日《书法报》刊登华人德《评韩天衡的篆书》。该文字字珠玑，句句见血：
韩天衡先生这幅作品（全国第四届书法篆刻展览的作品）是写的唐代王昌龄的诗句：“一片冰心在玉壶。”“一”字作“壹”，“冰”字在“?暋迸栽偌印八弊帧Ｗ闹小白ㄒ弧薄巴骋弧薄盎弧敝耙弧弊鳌耙肌保孔忠欢闹耙弧弊鳌耙弧保摹耙肌庇搿耙弧钡囊庖迨怯兴鸬摹！氨弊肿淖鳌�?暋保粲遗栽偌印八痹虺闪恕澳弊值淖模评钛舯宰槭鹈Ｗ鳌癧水][?昡”，故前人读作李阳凝。若执《说文》来看这幅作品，那么七字中有二字是别字。以前学者常讥笑有些书家为不学，大多类此。我想韩先生可能是从谋篇考虑，要以繁密取胜，故从今从俗而如此写，不必以学究泥古的目光来苛求。
韩先生篆书的用笔以逆锋起笔，因墨色过于浓厚，起笔处多粗重，行笔时左右舞动，状如蛇形，当墨枯时往往锋毫扭搭在一起，而不是丝丝入扣，显得滞而腻。一个“在”字就充分暴露了这一缺点，加上收笔时尖细而虚弱无力，整个字很像从水中捞出的一团辫发，十分恶浊。清代刘墉的字因多黑气，被梁同书诮为“滕公佳城”。韩先生的字，尤其是篆书，用墨浓重，加之喜欢盘曲点画、增其繁饰，似乎也有“佳城郁郁，三千年见白日”的感觉。
写字能像二王，像《书谱》，或像其他古今大家，而未脱胎换骨，可以称得上好，然非自家面目；写字有强烈个性、独特风貌，然而未可上品，格调不高，二者皆偏于一途，恐难以卓立书坛。子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既好而又有自己的风格特色，庶可名家，谈何容易啊！韩先生在这幅作品左面，钤了一长溜印章，可能是出于形式上标新的尝试，也可能是为了展示自己的篆刻艺术。韩先生的篆刻，我认为是庶几达到了既好而又有自己风格特色的境地，那么为何不扬长避短将篆刻送展呢？不解。
华人德坦言：“这种文章我也不愿多写，并不畏引火烧身，一些在江湖上混了多年的人，既已得名而使其坍台，实有伤阴骘，只是想通过有理有据的批评来去除一些耳食之徒的眼障，也使书坛多一份民主气氛。”
批评需要勇气，更需要底气。底气从哪里来？请看1990年5月22日华人德致白谦慎一札：
前两天《书法报》头版头条写了篇《和韩天衡谈批评》的文章，我估计可能是《书法报》里的人写的，韩话说得很落开，但有许多弦外之音，文中说有人提出的两个字是“明显错误”，韩也讲对他的批评历史会有公正评价。我随即写了篇《维摩自解》，对二字“壹”“冰”作了辨析，指出前人已有定论，不必要待历史作结论了，并请读者参看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和王力《古代汉语》以及清人所有有关《说文》的著作，文章已寄给了铸公，请他全文登出。我和铸公讲，我与韩未见过面，也无怨隙，只是看到书法批评空气不活跃，不能对某事、某人、某作品作批评，大家有顾忌，故在去年找了两位名家的作品，觉得有话可说，就指名道姓写了批评文章，目的是为了活跃空气，破除点迷信。韩可能也不知道维摩是谁，我的文章尖锐了些，有所冒犯过分之处，今后有幸和韩见面，如时间适当，我会向他道歉的。
同年6月18日，华人德赴鄂西北，参加湖北省书协与《书法报》主办的为期半月的“90书法批评研讨会”，并期待与韩天衡见面。因为他5月份接到的会议通知上，列有13位被邀艺术家名单：刘正成、王镛、刘涛、石开、曹宝麟、华人德、黄?⒄藕！⒑旌狻⒅苤靖摺⒋餍【⒊抡皴ァ⒅旃靥铩２鼙肟戳嗣ィ曰说陆玻毂疽弧把胧橛〗缬杏跋煺摺保耙晕樘沉粢患鸦埃眯牧伎唷薄；嵋楸哂卫辣哐刑郑晒崴叮鸵赜凇妒榉ūā罚蛔甘觥；说掠胧嗉尥恚嗵干趸叮旌獾娜毕擦罨说赂械揭藕叮骸笆滴疑沸灾兀�3月份还讲一定要来的，可能知道了我也参加，就回避了。我说我和韩见面后，应向他打招呼表示道歉的。”
我还从《飞鸿万里》中打捞出一件鲜为人知的故实。1992年3月3日，中国篆刻展在耶鲁大学开幕。该展由白谦慎策划，耶鲁大学美术馆主办，沧浪书社协办。其“历史地位不容忽视，开创了西方国家首次展出并有意识收藏中国篆刻艺术之先例”。华、白商议参展篆刻家名单时，华人德首先想到的是“庶几达到了既好而又有自己风格特色”的韩天衡，遂于1991年7月4日致函白谦慎：“韩天衡的印章是不错的，也有个人面目，不管是否寄苏州来装裱，都应该有他一席之地的。”白谦慎1992年1月6日回复华人德，韩天衡的作品不仅入选，而且还上了展览要目：“1.沙孟海，2.朱关田，3.来楚生，4.丁敬，5.王壮为，6.韩天衡，7.李刚田，8.熊伯齐，9.黄?�10.石开，11.刘江，12.潘德熙，13.方介堪，14.薛平南。”通过这件事，我们可以感受到华人德的胸怀与格局。
《飞鸿万里》是对华人德、白谦慎40年真诚友谊的回眸与纪念。未来的书法史研究者，可借此感知20世纪最后15年的书法生态，重温华人德和《书法报》同人为这一时期书法批评的健康发展所作出的真实不虚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