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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振中 | 书法:更高的标准(上)


作者 邱振中

我们必须把对书法的观察、学习、训练的水准重新提到一个极高的程度,也就是超过宋人的程度。

——邱振中


当我进入书法领域的时候,是在一九七九年,考入浙江美术学院,为陆维钊、沙孟海、诸乐三等先生的研究生。那时候书法还是一个边缘的学科,甚至还谈不上一个学科,大学里还没有形成书法专业的概念。浙江美院在此之前已经招过一九六四、一九六五年两届本科生,共五人,然后“文革”,来不及完成学业就匆忙毕业了。到一九七九年,招了五个书法研究生。全国就这么几个书法专业的学生。经过三十年的发展,现在全国有几十所大学设立了书法专业,从专科本科硕士博士到博士后,形成了系列的书法教学体制。三十年是一个不短的时间,但是又过得很快,三十年前的事还历历在目。前天在杭州参加一位同学展览的讨论会,不由得回忆起三十年前在杭州学习的情景。


当时书法很边缘,我就想,为什么要做书法专业?我自己喜欢的东西很多,从中学时候起就想做文学创作——到今天还在做。但不管怎么样,进入了书法专业。那时整个浙江美院才一百零几个学生,研究生两届共三十几个人,人很少,也单纯,大家都觉得有一种责任,既然做这个专业,就应该把一辈子投入到里面去。我想,要么不做书法,要做就做两件事:


把书法理论研究做成当代人文学科中重要的分支

把书法创作做成当代艺术重要的组成部分



当然这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够做到的,回顾这三十年书法专业的发展,通过大家的努力,我们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做到了这一点。


理论方面,已经初步建立了现代书法理论和书法史研究的框架,提出的问题得到了整个理论界的关注,已经成为当代中国学术的有机组成部分。并有一些重要的学者认为我们提出的问题、解决的问题对整个中国人文研究具重要的意义。这是很高的评价。


再说创作,书法创作实际上是面临着一种困难的,困难在于整个现代艺术和文化的发展都受到了西方框架的影响,书法的地位很不明确,大家不知道应该把书法放在什么位置。一九四九年以后成立了各种艺术家协会,唯独没有书法家协会。对书法的艺术价值、文化意义缺乏认识,影响到书法的教育、传播和展示。首先是一些画家认识到书法的重要性,在浙江美院设立书法专业也是潘天寿先生的极力推动。书法在今天的发展,说明书法在中国人心中潜在的价值。书法专业的迅速发展,使书法技术训练与创作水平都有了很大的提升,但是书法创作的理想、目标,人们仍然缺少思考。



书法现在的情况很复杂。参与的人数很多,大家对书法有不同的期待,如果对此加以梳理,就会发现有不同的状态、不同的目标:


第一种是将它作为个人爱好,只要身心愉悦,怎么快活怎么写

第二种是希望作品水平不断提高,争取参加全国一级的展览,这就要从头开始进入严格的训练

第三种,成为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书法家,作品能够在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今天我想讲的是与最高目标有关的问题。按理来讲,一位书法学习者,首先面对的是具体的、基础的东西,但是大家别忘了,我们首先面对的是书法艺术。


我们应该知道一个领域的最高水准是什么。艺术活动,除了创作,还有一项重要的内容,那就是欣赏。大家都希望能欣赏艺术史上最好的作品。要获得最高的欣赏能力,就必须面对最好的作品,面对最高的要求,进入到作品中去。不管你对书法的期许是什么,在欣赏上必须建立最高的标准。热爱书法,欣赏比书写更重要。



怎么鉴别一位真正的书法家?简单地说,他必须在书法史上贡献一些原来没有的东西,新的技法,新的排列方式,新的风格。现在一件“好”的作品不难找,但真正有意义的作品很少。这是能否进入书法史的问题。这对书法创作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标准是什么?一位现代书法家,我的观点是,基础训练水平必须超过宋人。


我在很多场合讲到这一点。这跟大家的看法可能相去甚远。人们经常讲,现代人写不过古人,我认为,不是这样。我们看古代的作品,实际上是经过历史淘汰留下来的极少量的佳作,大量的平庸的日常的书写已经消失了。例如唐代三百年,就留下那么几十件墨迹,让我们由衷钦佩的还只是其中一部分。大家都认为二十世纪书法中落,但是如果挑出五张十张作品,挑出两三位书法家,像林散之、于右任、陆维钊的代表作,跟清人的作品放在一起,一点不差,有些地方还要胜出,比如草书,有清三百年写不过林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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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  草书论书诗轴


书法从宋代开始,有一个大的变化。

唐代最重要的成就是楷书与狂草,最重要的书法家是欧阳询、颜真卿、张旭和怀素。唐代书法为后代确立了一个几乎无法企及的标准:极端的准确、严谨,以及毫无羁绊的飞腾的想象。两个方面是有冲突的,做到任何一个方面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同时做到更是不可思议之事。这给所有有抱负的后来者提出了一个天才的目标——一个几乎无法达到的目标。


所以宋人就提出,书法修养最重要,没说出来的就是,技术、想象比不过,咱们就比修养。他们的主张是“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唐人没说过这种话,宋人开始说,而且都这么说。从作品里也能感觉出来。宋代人楷书水平一般,苏东坡的楷书不怎么样,他最好的作品是行书,米芾最好的作品也是行书,只有黄庭坚在行书之外也写写草书,而且与唐人是截然不同的一条道路。我猜想唐代草书特殊的要求,与他们的美学趣味有冲突,他们更愿意在日常书写的字体上,借助于良好的文化修养,不受拘束地加以发挥。从宋代开始,书法技术上的要求越来越低。


拿宋代和唐代比较,我是想说明书法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当人们把修养作为书法支点的时候,放松了对技术的要求。今天我们谈这个人只重技术、重形式,好像就在说这个人没修养、没文化。这是不对的,颜真卿、张旭技术都不错,你能说他们修养不好吗?技术和修养不是两者择一的问题。面对唐宋书法的转折,宋代人着意谈修养,虽然技术上马虎一点,对这些一流的人物,他们有的是发挥的余地,创造的可能性比我们今天要宽广得多。他们能够凭借修养,在放松基础训练的情况下创造出崭新的风格,在书法史上获得自己的地位。


但这种观念对后代影响极大,从黄庭坚开始,草书开始运用行书的笔法,开了以行书笔法写草书的先河,妨碍了草书的流畅性,几乎影响到此后所有草书书家。我们能不能沿着苏黄米的道路走下去?他们是伟大的书法家,又是在那样的节骨眼上,做出了他们的贡献。但是按他们的思路写下去,弊病会越来越明显。包世臣对“中怯”已嫉恶如仇,今天如果不把这些弊病认真做一个清算,结果可以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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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  中秋诗帖


米芾的《中秋诗帖》,一首诗写了两遍,中间写了一句话,他说这首诗写了三四遍,只有几个字还好,书法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这件作品流传到今天,当做珍宝收藏,没谁说过其中存在的问题。我们把米芾认定的毛病和那几个好字一起当作杰作,当作崇拜的对象。一代一代,对此不加反省的话,书法每况愈下。书法一直很热闹,但是弊病根深蒂固。


简单来说,就是基础训练,对笔法的把握,越来越差。今天我们认为写不过古人,欧阳修也认为宋人书法败坏,元明清也一直这样说,咒骂自己的时代。是有可骂之处,但是怎么办?我提出,我们必须把对书法的观察、学习、训练的水准重新提到一个极高的程度,也就是超过宋人的程度。在若干年以前,我想到了但是没办法提出来,这是一个不能轻易说出口的建议。你提出来能做到吗?有谁做到了?做不到提了不是白提吗?现在能够提出来,是由于理论、教学、出版的进步,使我们看到了希望。


我提出的观念跟人们一千年以来的观念不同。我们已经有一些年轻人在某一点上这样开始去做了,为什么不能做得更好?我们之所以在很长时间上没有树立更高的技术上的标准,是因为我们的自信心不够。这是一个观念的问题。不是书法家没有努力,是观念限制了他们。现在我们在训练方法上有一种自信,能够通过一定的方式让学生在技术上达到相当深入的程度。这个程度是我们原先想象不到的。我们建立了这样一个信念,并肯下这样的功夫,在十年到十五年内,训练出一批达到这种水准的书法家,那整个中国书法创作的状态就很可观了。这种水准不下于任何时代。



什么是好作品、有价值的作品?简单来讲,它必须具备两个条件。

第一,能让我们感受到传统中最核心的东西。至于核心的东西是什么,我们可以从古代第一流的作品中去归纳。当王羲之、张旭、怀素、颜真卿第一流的作品放在面前的时候,你会发现有一种共同的重要的东西在其中,它告诉你什么是书法,这就是传统的核心。你要从观赏开始,感受不停地深入,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心去归纳,并且始终怀有不停地寻找最高体验的愿望,你就会不断有所收获。

第二,这件作品还必须让我们感受到传统中没有的东西。如果仅仅是传统中有的,我们会说它好,但不会说它有创造性。


这两点当然只是一个原则,但是这个原则很重要。什么是传统中没有的东西、怎么判断,都是问题。但我们首先要明确这个原则,一个传统的核心,一个传统中没有的东西,同时具备这两点,才是有价值的作品。怎么来鉴别传统中有还是没有,首先要熟悉一流的作品,通过它们才能知道什么是传统中已有的东西;此外还要借助于当代的理论,比如关于笔法,如果我们掌握一种关于古代笔法演变的理论,知道其历史演变的框架,面对一件作品,它有多少继承多少创新,就比较容易鉴别了。还有关于章法和字结构的研究。



一个人怎么进入我所说的那种状态,具体到书法,怎么实现超越宋人的理想?

第一,必须建立一种理想、一种信念。虽然你努力了,最后未能做到,但是你这样做了,对一个人来讲,就有价值。在这个过程中,你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第二,技术训练上的问题。前面讲的是观念,但是技术问题要落实到每天的书写中,每一笔中。这放在后面来谈。(详见《书法:更高的标准》下)


第三,作为一个人,人的状态、人的水准与书法的关系。精神生活对人的影响非常大。我们经常看到一个普通的年轻人,认真读过几年书以后,他的风度气质变得好起来了,这就是人的改造,内部的骨子里的改造。精神生活毫无疑问会影响到作品的品质。成天想着低级庸俗的东西而能写出高雅的字,这是不可能的。当然,书写还不成熟的时候,可以学着写高雅的字、优美的字,但最终书写中人和字慢慢融为一体的时候,会暴露出来的。黄庭坚讲,一个人什么毛病都可以改正,唯有俗不可医。



我们要把人改造到什么程度呢?

第一,必须敏感而有想象力。这两点是从事艺术的人的基本素质,既是对作品的敏感,也包括对人对生活对自然的敏感。


第二,要有一定的知识,并对知识有自己的见解,在这一基础上,能去思考,建立自己的认识。


第三,对当代艺术不陌生。一个做书法的人,看来对其他艺术没有深究的必要,很多人事实上也是毫无所知,但这是不行的。托尔斯泰说,一个写小说的人不能仅仅从别人的小说里得到灵感。这句话是说,一位小说家从小说里得来的灵感都是别人体验过的,没有原发性,而从别的地方得到启发,获得灵感,很可能是你独特的感悟。


第四,要对人这种极端复杂的作为艺术创作的主体,有一种现代的认识。古人有古人的要求和理想,在现代发生了改变,我们可以坚持原有的某些部分,但是必须增加一些新的东西。现代社会有很多新的事物,也给人带来困惑,带来人对自身的反省,只有这些,才会让我们变成活生生的并且富有创造力的人。



邱振中教授2009年应邀于慈溪文联讲演

此文据讲演记录稿编成

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