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字书法艺术探析 ■刘本荣
一、“大字”“大书”“署书”“榜书”“匾额”之间的关系
杨守敬曰：“《泰山经石峪金刚经》以径尺之大书，如作小楷……”“大书”即字形在径尺以上的字；《宋书·刘穆之传》中言：“但纵笔为大字，一字径尺。”这里的大字和大书应该说的是同一个意思。黄庭坚有诗句“大字无过《瘗鹤铭》”，认为《瘗鹤铭》是“大字之祖”，《瘗鹤铭》之字其实也没有达到径尺的程度。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说：“《泰山经石峪》大字与《瘗鹤铭》相近，而渊穆时或过之。”看来，究竟什么样的尺寸才算大字，古人也是没有定论的。
许慎在《说文解字序》中就指出“秦书八体”，“六曰署书”。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说：“榜书，古曰‘署书’，萧何用以题苍龙、白虎二阙者也，今又称‘擘窠’大字。作之与小字不同，自古为难。”署书即为榜书。那榜书又是什么呢？榜在古汉语中有一层意思，即“匾额”，书于“榜”上之字就是榜书，榜书肯定是大字，大字却不一定是榜书。根据榜书具有通俗易识读的特点，篆、隶、楷、行宜作榜书，而草书尤其大草则不太适宜，所以大的草书字很少作为榜书。
匾额是指上面题着作为标记或文字的牌子，牌中内容不一定是大字，所以大字更不是指匾额。因此，“大字”不等于“大书”，“大书”不等于“署书”，“署书”等于“榜书”，“榜书”不等于“匾额”。
从本质上讲，大字和小字的关注点是不一样的。古人也关注大字的存在和艺术性，如卫恒《四体书势》讲：“鹄（梁鹄）宜为大字，邯郸淳宜为小字。”康有为《广艺舟双楫·榜书》曰：“数寸大字，莫如郑道昭《太基仙坛》及《观海岛诗》。”古时大字往往在摩崖石刻、匾额、庙堂、厅殿、关隘、村寨呈现，现代大字常常出现在标语、石壁、墙壁、展厅、楼盘、校名、园林、景区以及现代刻字之中。
二、大字之雅
在大字书写领域里，写大容易，但一笔一画，处处玑珠的大字就不多见了。中国传统文化讲究阴阳和谐、中庸平和，折射出浓郁的典雅之气。大字书法除了有正大之气外，更应具备典雅之气。“典雅气”是比美更有价值的形态，用审美的观点看，雅是美的升华，是人文化、自由化、陌生化、个性化所能抵达的艺术状态。失去雅就会“不足以轩翥翰涂，驰迹古苑，终随代汨没尔”（明王廷相《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书法之雅，具有从线条、形态、墨韵的有限导向无限的特点。大字之雅分内容之文雅和书法之典雅。如果内容过分通俗、低级趣味，也会影响大字书法的艺术性。《辞源》对“雅”的解释有正确、规范、高尚、文明之说。从文字学上看，“雅”是形声字，从隹，牙声。与鸟有关，为正确的、合乎规范的、高尚的、不粗俗的意思。大字书法之典雅主要指书写者应该“与古为徒”，字里再现经典书法元素，有丰富的审美内涵，具备书法庄重内敛、典雅朴素、浑然和谐的特征，即格调的典雅。张怀�?在《书议》中曰：“风神骨气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风神骨气”正是大字书法之“雅”的核心，雅和书卷气联系在一起，成为传统文化所产生的一种审美意识。因此，雅的大字既有“古法”的气象，又要避“陈旧”的面貌；既要“个性”的凸显，又要回避过分的“怪野”；既要表达“庄重内敛”，又不能走向“呆板平庸”，在娴熟中蕴含刚健，在雄强中不失格调。
迄今为止，中国书协在秦皇岛举办过一届全国大字书法艺术展，在整个展厅中，弥漫着大字书法雄强、厚重、气象万千的艺术氛围，大部分作品都没有为大而大，没有失掉书法格调的典雅。如果把大字写得剑拔弩张、媚俗造作，就会偏于江湖气、市侩气了。
三、大字之势
大字之势，核心因素是笔画的运势、结构的气势、章法的布势、墨色的变势，是书写者对自然的摹写与内心世界传达结合的一种书法表现的特殊存在，它主要来源于书者的内心世界。“势”在大字作品中的表现形态是多种多样且变化莫测的。势之形即是空间的形式感，势之动即是时间的形式感。萧衍在《草书诀》中说：“疾若惊蛇之失道，迟若渌水之徘徊。缓则鸦行，急则鹊厉，抽如雉啄，点如兔掷。”书法的势包含着力量、速度和趋向感，所以要掌控好笔画的节奏感、结构的空灵松动、墨色的虚实变化和字与字之间的呼应顾盼。
势在整体上起到承前启后、笔断意连的作用，结字或左伸右缩，或左缩右伸，或上收下放，或上放下收，或里收外放，或中空外收，结构上求空也会增势，空则气势往来、张力得到强化。笔法上呈现起伏变化，尤其强调横画斜度的运用，如王微在《叙画》中说：“横变纵化，故动生焉。”笔画增加厚重是添势的手段，如《泰山金刚经》的笔画，得圆融丰满朴实之美，从而使书法厚重美与大空间、大山川的气象美完美契合。又如沙孟海先生为杭州灵隐寺大雄宝殿所题的榜书匾额，还有镌刻在山势险峻、高耸挺拔的西岳华山、秦岭、剑门关岩壁上的大字，都是气势雄强、苍劲遒美。
陈绎曾《翰林要诀》说：“笔法，字之筋，笔锋是也，断处藏之，连处度之，藏者首尾蹲抢是也；度者空中打势，飞度笔意也。”大字书写，要抓住势的速度、疏处的动感、长画的动态、笔画的立体、欹侧的结体，再调动内心世界的情绪，将力量凝聚到笔端，由腕自然生发。
四、大字之韵
荆浩《笔法记》云：“韵者隐迹之形，备遗不俗。”就是说“韵”的表现很隐晦，隐隐约约而不露痕迹，是一种暗示。在我看来，韵主要表现为线条的节奏感和由于笔软生发的“奇怪感”。字与字之间大小、长短、宽狭、参差、错落、疏密组合关系而形成的韵感，还表现为丰富的墨韵和虚实相生。蒋骥讲道：“笔底深秀自然有气韵。此关系人的学问品诣，人品高、学问深，下笔自然有书卷气。有书卷气即有气韵。”从技法层面看，手腕的灵活可以调整笔锋，才能在提按、顿挫、方圆、转折等多变的笔画书写中控制住笔锋，尽管“腕随己意左右”，但需强调手指的发力，特别是指尖的运用会增加韵的流动性。
韵味其实是书法家、书法作品与欣赏者之间互相感知后获得的一种和谐味道，是内心精神性的寄寓。气韵生动是书法所追求的最佳效果。书法作品的韵，是书法家品德情操、生活阅历、文化修养以及艺术功力等内外因素的综合性产物。作为大字书写，董其昌十分推崇米芾的“大字如小字，小字如大字”的主张，就是说大字也要像小字一样重视书法的韵味，不能为大而大，不能没有韵的存在。苏轼也强调“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其实也是指出不要为大而散韵、伤韵。
五、大字之朴
大字之朴主要表现为笔画自然、质朴和字态的偶然性展示。费瀛说：“大字惟尚神气，形质次之；最忌修饰，修饰顿减精神。”大字除“胸有成字”外，还应乘兴而书，因为激情发挥书写出来的字往往带有自然和质朴之美。要一挥而就，还需要具备从容的心态、深厚的功力、精准的动作。要表现好大字的朴，要注重“写”的性能，回避“做”的成分。有人认为清人大字用笔比较实，写得死，大多写得乌、光、圆、滑，看看故宫大殿皇帝御笔亲题的匾额都是如此。从朴的层面上看，他们写得实其实是朴实和笔实，彰显了大字的朴，只是少了韵的丰富性。在我看来，大字的朴含有实的意味，无论对于魏碑体系、颜书体系还是篆隶体系，都要尚朴尚实。
而今的一些匾额大字，大多是一些广告制作公司的人员自己书写或采用电脑集字完成。这种简单化的操作往往会忽略大字书法艺术的本质属性，一味地追求其形大，而忽略其内质，给大字书法艺术的传承和弘扬带来阻碍。从书法审美本体上看，大字书法不只具有雅、势、韵、朴等特征，但大字的书写必须要强化这四个特征，否则大字书法会堕入流俗、失势、伤韵、做字的书写状态，这不仅违背大字书法创作的基本规律，也是和一切书法艺术创作规律背道而驰的。
郑道昭《观海岛诗》拓片（局部）
《瘗鹤铭》拓片
沙孟海为杭州灵隐寺所题的“大雄宝殿”榜书匾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