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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论书

论书

黄庭坚

《兰亭》虽真行书之宗,然不必一笔一画为准。譬如周公、孔子不能无小过,过而不害其聪明睿圣,所以为圣人。不善学者,即圣人之过处而学之,故蔽于一曲。今世学《兰亭》者,多此也。鲁之闭门者曰:吾将以吾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可以学书矣。

王氏书法,以为如锥画沙,如印印泥。盖言锋藏笔中,意在笔前耳。承学之人更用《兰亭》“永”字,以开字中眼目,能使学家多拘忌,成一种俗气。要之右军二言,群言之长也。

东坡先生云:“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如《东方朔画像赞》、《乐毅论》、《兰亭禊事诗叙》。先秦古器,科斗文字,结密而无间,如焦山崩崖《瘗鹤铭》、永州摩崖《中兴颂》、李斯峄山刻秦始皇及二世皇帝诏。近世兼二美,如杨少师之正书行草、徐常侍之小篆。此虽难为俗学者言,要归毕竟如此。如人眩时,五色无主,及其神澄意定,青黄皂白,亦自粲然。学书时时临摹,可得形似。大要多取古书细看,令入神,乃到妙处。唯用心不杂,乃是入神要路。

学书端正,则窘于法度;侧笔取妍,往往工左而病右。古人作《兰亭叙》、《孔子庙堂碑》,皆作一淡墨本,盖见古人用笔,回腕余势。若深墨本,但得笔中意耳。今人但见深墨本收书锋芒,故以旧笔临仿,不知前辈书初亦有锋锷,此不传之妙也。

心能转腕,手能转笔,书字便如人意。古人工书无他异,但能用笔耳。

草书妙处,须学者自得,然学久乃当知之。墨池笔冢,非传者妄也。

凡书要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妇子妆梳,百种点缀,终无烈妇态也。

学书须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尝言,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

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直须具此眼者,乃能知之。凡学书,欲先学用笔。用笔之法,欲双钩回腕,掌虚指实,以无名指倚笔,则有力。古人学书不尽临摹,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则下笔时随人意。学字既成,且养于心中无俗气,然后可以作示人为楷式。凡作字须熟观魏晋人书,会之于心,自得古人笔法也。欲学草书,须精真书,知下笔向背,则识草书法,不难工矣。

肥字须要有骨,瘦字须要有肉。古人学书,学其二处;今人学书,肥瘦皆病。又常偏得其人丑恶处,如今人作颜体,乃其可慨然者。

楷法欲如快马入阵,草法欲左规右矩,此古人妙处也。书字虽工拙在人,要须年高手硬,心意闲澹,乃入微耳。

余在黔南,未甚觉书字绵弱,及移戎州,见旧书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今方悟古人“沉着痛快”之语,但难为知音尔。

元符二年三月十二日,试宣城诸葛方散笔,觉笔意与黔州时书李太白《白头吟》笔力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后百年如有别书者,乃解余语耳。张长史折钗股,颜太师屋漏法,王右军锥画沙、印印泥,怀素飞鸟出林,惊蛇入草,索靖银钩趸尾,同是一笔法: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法耳。若有心与能者争衡后世不朽,则与书工艺史同功矣。

幼安弟喜作草,求法于老夫。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缘,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故不择笔墨,遇纸则书,纸尽则已,亦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譬如木人,舞中节拍,人叹其工,舞罢,则又萧然矣。幼安然吾言乎?

余寓居开元寺之怡偲堂,坐见江山,每于此中作草,似得江山之助。然颠长史、狂僧,皆倚酒而通神入妙。余不饮酒,忽五十年,虽欲善其事,而器不利,行笔处,时时蹇蹶,计遂不得复如醉时书也。

晁美叔尝背议予书唯有韵耳,至于右军波戈点画,一笔无也。有附予者传若言于陈留,予笑之曰:“若美叔则与右军合者,优孟抵掌谈说,乃是孙叔敖邪?”往尝有丘敬和者摹仿右军书,笔意亦润泽,便为绳墨所缚,不得左右。予尝赠之诗,中有句云:“字身藏颖秀劲清,问谁学之果《兰亭》。大字无过《瘗鹤铭》,晚有石崖《颂中兴》。小字莫作痴冻蝇,《乐毅论》胜《遗教经》。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不知美叔尝闻此论乎?

往年定国常谓予书不工,书工不工,大不足计较事,由今日观之,定国之言,诚不谬也。盖字中无笔,如禅句中无眼,非深解宗理者,未易及此。古人有言:“大字无过《瘗鹤铭》,小字莫学痴冻蝇。随人学人成旧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今人字自不按古体,唯务排叠字势,悉无所法,故学者如登天之难。凡学字时,先当双钩,用两指相叠,蹙笔压无名指,高提笔,令腕随己意左右。然后观人字格,则不患其难矣,异日当自成一家之法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