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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书法研究:生态与问题

时间:2018-12-10   作者:杨频(博士、故宫博物院馆员)  【转载】   


看到书法研究的“问题与可能”这一话题,我遂想到最近看到的一篇反思学术生态的文章,觉得很有必要先引用一段。


这篇曾发表于《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2010年第2期的文章,是施爱东以中国现代民俗学领域为例,对学术行业生态的一种深度观察,语调中性,但不乏犀利,视角也颇具代表性。


比如谈到近亲繁殖问题:“近亲繁殖必然导致学术共同体理论创新的延滞,以及汲取外来理论方法上的对抗情绪”,这一相对较为封闭的团队,一方面起到延续祖师所开创的学术传统的作用,另一方面,又是阻挡外来研究范式入侵的“赫克托尔”。尤其是在这种学术团队中的学生,其学术发展的可能性往往受到制约:“在这种对导师的维护和颂扬中,他自己也不得不收敛其学术创新的脚步,……很大精力要投入到导师的课题中,他自己的研究成果因此大打折扣,长此以往,其学术成就也就自然远在导师之下。……如此延续到第三代的时候,这一学术传统基本也就式微了,只剩一个庞大的金字塔底座。”


施文在反思学术行业生态的时候,以钟敬文长期指导的中国民俗学研究领域为例,列举了五个方面的现象或者问题,首先是“祖师崇拜”,其次是薪火与香火,前两个方面都不离衣钵传承问题。一般而言,在一定的学术机构比如高校体系或者研究院所中,围绕学术领袖形成一个不断增殖的学术共同体,符合其中每一学者个体的切身利益,因此也成为这一团队或者群体的发展策略,当下讨论学术研究现状,已经无法离开这一生态背景。


祖师崇拜在传统中国的各行各业都广泛存在,宗教派别内部更是极为看重,用这个语词总结学术生态,当然是很有意味的。而在传统趣味相当浓郁的书法研究领域,尽管现代学术精神已渐入人心,但各处小群体的价值判断依然是“与古为徒”,表现出明显的祖师崇拜倾向。十多年前,在某所高校的书法学院旁听,老师们几乎有清一色的口头禅:“先生说”,开口闭口,引经据典,常常加上一个“我们先生说”,初始我还觉得有些愕然,后来随着阅历渐多,才知道,言必称先生的高校,并不止一所,只要有学术影响较大的老前辈存在,就有徒子徒孙言必称先生。而且,大家都在这样讲,这时如果有一位表现出特立独行的学术旨趣、不以自己先生为最高典范的弟子,就会自然而然被其他人排挤而显得孤立。圈子,即便是学术圈子,也表现出强烈的向心力与排他性。


一个团结一致或者一团和气的学术团队,当然能给其中的个体带来益处,然而对于一个时代的学术水准而言,由于相对封闭和排他,其负面意义也是很明显的。举两个可能不太恰当的例子。


前些年,南方高校一位德高望重、生徒众多的老先生,在国家级场馆举办了规模盛大的书法展览,观者如云,老先生自己也很满意,但观众随即发现,一些大众极为熟悉的佛经名句,展览中却多处错漏舛误,于是网上一片哗然,质疑声四起。事件本身好像跟学术无关,仅仅是一些书写错漏字问题。然而若深一层看,就有一系列问题关乎学术生态:为什么会出现多处简单常识的书写错漏?众多学生弟子是否知情?知情者们是否敢于和愿意提醒老师改正?学生为什么不敢或者不愿提醒老师以至于错漏公之于众?再进一步讨论,就涉及到这样的问题:师门内的学术风气是否正常?研究态度是否严谨、细致、准确?学术成果是否可靠、客观、富含智慧?愚意以为,见微而知著,当下重要的学术团队或者师生群体,都应该能够经得起这样的追问。不迷信权威、不病处成妍,方能不负“学术乃天下之公器”的基本价值观。


说到天下公器,就想到第二个例子,关于一所重要的高校及其重要的专业。由于几位著名老前辈的铺垫与付出,这一专业曾经一度成为整个领域的风向标与刻度尺,集结一时俊彦,多元共生,各领风骚,傲立潮头。但是这一专业后来的发展则让旁观者出乎意料,由于学术理念的不同,多元共生的局面不再,两代经营最终形成独秀一枝的格局,门户森严,一枝以外,概莫能容,表现出以师门为核心的学术小团体的明确排他性。这一状态对小团体而言当然是好事,但对于一所素有抱负的学校来说,遗憾可能是长久的。我们无意要求重要的学者都能够胸怀天下,但从一个时代的学术发展成就而言,引领者的格局变化将影响深远。


除了上述批评学术共同体建设中的生态问题,本文还要提到两个值得反思的方面。


一是研究方法上的盲目排外。书法固然属于中国传统的重要部分,但她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僵化领域,而是江河行地一般,有着自然而然的时代段落特性,对她的研究,因此也天生地具有相应的时代属性和人文意涵。就像汉语言由古而今的转变以适应真实的生活一样,研究书法的方法、视角、表述方式等,都是必然要应时而生而变的,是运用当下话语和已有学术经验与智慧的一种自然言说,与当下的人类生活发生深度关联,而非引导人们再返回到古代生存模式。时至今日,还有一些相当保守的观点大行其道,比如认为只有古代汉语或传统语汇才能完美地言说书法,只有传统书论才有深刻的认知,只有传统治学方法才能用于解决书法领域的所有问题,这种画地为牢、排斥当代思维方法的观念如今依然多有拥趸。


二是研究态度上的功利特色。在一个学术领域,根据其杰出学者之代表性著作的学术水准与跨领域影响力,以及高端刊物文章的学术深度与理论穿透力,可以基本判断这一领域的成就与价值。从这个角度看,在当代学界,书法研究领域的分量依然是不够的。其中最常见的问题,一是关注的层面有限,二是为稻粱谋而写文章、为身份或外在利益而搞研究的情况太过普遍。甚至更为局促的是,一直以来流行一种学术态度,即理论研究必须围绕创作、指导创作,而忽略了学术研究本身的启智与自足特性,从而导致大量研究成果平面化、功利化、套路化、庸俗化。类似的现状,大概决定了这个领域的总体面貌与学术层级。作为身处其中的学者,我们需要努力改善和提升的方面,或者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