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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得山川无限意——中国画的笔与境

近来京剧看得多,发现京剧的故事大多简单,人物性格不甚讲究,道具只是留个意思,其不讲究处是不去讲究,因而有种浑沌的大气,如中国画之题材,只是个意而已。而在唱念做打上,却极尽风流韵致,如中国画用笔之起承转合,提按顿挫,极尽笔锋之能事。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或是咬音吐字,其不苟且处是紧不得也慢不得,高不得也低不得,就像笔锋起落时,是轻不得也重不得,急不得也缓不得,非长期苦练不能尽其精微。

毛笔性柔,加上它特殊的形制,故能在用笔时尽其风致。北宋苏易简《文房四谱·笔谱》中写到:“……又成公绥曰笔者,毕也,谓能毕举万物之形而序自然之情”。学习书画就得参悟笔法,这是古代中国人的共识。历史上有许多参悟笔法的公案,如羲之观鹅,见担夫争道悟笔法等等。到得明清两代,则有大量的拟古之作,上面题写着“仿某某人笔”。唐代张彦远说得最明白:“画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

修身养性,就是修其不善养其善

百年来,中国人受西方思想的影响,对本国艺术的认识有点模糊。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众艺百工皆可经由学技修身而入道。艺术是可以用来安身立命的,而非要表现什么,或者显示自己的个性、创造性。虽然京剧的看点在唱念做打之高妙功夫,但传达的意思无非都是忠孝廉耻,仁义礼智信。画画之意,也在于发天地之心而教化天下。“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藉同功,四时并运,发于天然,非由述作。”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的开篇这样说。

这里的教化不同于为政治服务,教化是教而化之,是为了移风易俗,是为了一个民族有好的性情,是为了天地间充满人性的芬芳。而要教化别人,首先得教化自己,所谓正人先正己。拿起毛笔第一句要记住的话就是:“身正,则笔正,笔正,则锋正。”第二句是:“骨法用笔”。人要有骨气,骨力,要有风骨,下笔要利索,“说话”要到位;同时又不可露骨,剑拔弩张,或妄生圭角。又如黄宾虹老先生的五字笔法“平圆留重变”,说是用笔之法,其实也是做人之道。参悟笔法,意在修养自己,如学京戏苦练基本功,如修行人的担水劈柴,为的是把你身上的偏执、自私、傲慢、松散等习气统统打掉,使你找到清爽明亮的自然之身。

千百年来,中国人就是被这么教化出来的,因此,很多乡间八九十岁的老人,他们或许目不识丁,却很有修养。修养不在于知识的多少,文化的高低,而在于一个人对于自己的生命有多少真正的了悟。知自己之不善则修之,知自己之善则养之。所谓教化,教的是自己,化的是别人。当范宽卜居终南时,又想着要教化谁呢,无非是修炼自己而已。而一张《溪山行旅图》,其沉雄博大,正气凛然,让所有面对它的人都觉江山有思,天地豁然。

一笔画是生命的临风舞蹈

一笔画是每个参悟笔法的人所向往的境界,此时,六法中的前五法已经娴熟,生命的体证亦已有相当功夫,身心与天地自然息息相感,意兴扬扬,“风兮舞雩”,以画为咏,挥毫起舞,原来做工夫时的诸般苦辛,都已云淡风轻。画家顾恺之的作画状态便是一笔画的最好注脚。据《历代名画记》记载:“顾恺之之迹,紧劲连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

一笔画虽是人人向往的境界,但过早地解衣磅礴,胡乱地舞起来,定会落入纵横习气,最终走向浅薄污漫。世上有王献之之一笔书,有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悟笔法之公案,细细参之,才知,中国人之舞,皆为起兴也。所以春节时,有舞龙舞狮,此舞,舞的是一年的新气象,舞的是一春的朝气与喜庆。因而舞当是应节应机而起的,它离不开平时绵密的修身工夫,更离不开长期不懈的基本功锤炼,这样的舞稳重而华丽,是生命的真气象,此时才可言“气韵生动”。此时,画者心手相忘,下笔完全不假思索,如禅宗所说的“一击必杀”,身心处于协调愉悦的状态,世俗的喧嚣已然退去,日月山川在笔底交相辉映,中国画所追求的“远”意将悄然而现。远者,非距离之远,而是人心之淡,人若无心,完全发于天然,其境自远。

道家之修练中有练手之“听劲”的,毛笔若用得纯熟,笔尖当也能听,能观,能柔情百倍,也能磊落豪雄,能虚灵轻盈,也能深沉浑厚。善画者一下笔,就是湖光潋滟,天朗气清;一转锋则山色苍茫,云烟满眼。都言手挥五弦易画,而目送归鸿难画,正是此意。

可居可游是与天地有感与人亲

参悟笔法也好,修身养性也好,画家最怕的是到最后没了一颗平常心。或死于技术之下,人也变得无趣;或耽溺于才情之中,心性变得荒寂了。

北宋郭熙在《林泉高致》曾经叮咛:“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何者?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此佳处故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而鉴者又当以此意穷之,此之谓不失其本意。”

中国人之爱慕林泉正是爱其生机活泼又清净无为,若死寂如沙漠,则不去画它。日本画中有画富士山的,冰冷而娇艳,荒荒的就一个山峰,中国画不会这样画,中国画即使画的是大雪封山,天寒地冻,也会有一寒士,策杖缓缓而行。即使冷峭如元朝倪云林之画,画中也要搁个茅亭,以示生命之迹象。可居并非是要个豪华的居处,而是生命要有个落实处;可游也不是要有多么美丽的景致,而是生活不可过于紧绷拘泥,得有点飞扬,有点逸气,如春风春雨,养得花叶满枝头。

采菊东蓠,稼穑南亩不是景,是境。悠然见南山不在于南山之美,而在于见南山者之心怀。繁华落尽见真淳,即使能笔走龙蛇,巧夺天工,还是要平淡天真为好。不仅要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还要会:“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如京戏之锣鼓声声,天地悠悠,情怀满满。